留金 楔子
楔子
春夏交替的重庆，闷热与潮湿显露端倪。
白日里喘不过气，进了夜里，天甫一黑下来却又有些凉意，虚虚晃晃的像是霜落在衣服上。
方孟韦沿着路缘石走，他走得很慢，脚步有些拖拉，月色朦朦胧胧，流连在他肩头。他瘦的很，米色的衬衫隐隐约约看得见肩头骨骼的形状。
他不喜欢重庆。
两个月前被父亲自杭州接至重庆，那一日杭州下着雨，方孟韦披着方孟敖的破大衣站在西湖边，隔着细细密密的雨幕，望着自己两年未见的父亲，和他身边温婉美丽的程小云。
雷峰塔的废墟里扑棱的飞出几只寒鸦，惊叫着掠过他身后的西湖。方孟敖愤然离去，他跟随着父亲，心绪杂乱无章，一路上昏昏沉沉——这一年多他是颠沛流离惯了，待到静下心来，才发觉已到了多雨的山城。
方孟韦踩了脚边黄葛树的落叶，听着脆响在夜色里格外清晰，他心里烦闷，抬手解开了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。
他不想回家。
家里有程小云，程小云对他很好，人也贤良大方，可每每望见她年轻美丽的脸庞，方孟韦眼前总是恍然而过母亲的死状。他不与程小云讲话，一句也不讲，他心里晓得这是无故的迁怒，可午夜梦回时看到母亲与小妹，醒来总是泣不成声。
他在附近转了几圈，又回到刚刚那棵黄葛树下，抬头一看，这棵树不仅高，而且叶子遮天蔽日，枝干盘虬卧龙。他心底隐隐悸动，想起儿时与大哥爬院子里的桂树，八月底的桂花香的醉人，母亲来寻，两个孩子抱着树干摇晃，金色的花细细密密如雨下，母亲立于树下仰头微笑，少年坐在树杈上也是兜头盖脸的花瓣，清亮的笑声与甜香交织缠绵，而后消逝在岁月的荒流里。
方孟韦坐在黄葛树底下，眼泪从眼角渗出一点。
杜见锋下了车，口里骂骂咧咧。
“这破车什么时候坏不行，偏偏现在出毛病，真是成心跟老子对着干。”
毛利民打开发动机盖，大半个身子都探进去，杜见锋瞧见了，道：“你连个手电也不开，装模作样的鼓捣什么呢？别一会儿把车给老子拆喽！”
毛利民被他在旁边嚷嚷得耳朵疼，又不敢反驳，只好说：“旅座，大半夜的您别叫唤，小点声。”
杜见锋眼一瞪，“怎么了？叫唤怎么了？老子车开一半出毛病了还不能抱怨两句了！”
“行行行，您说什么都行，可我求求您小点声吧。”毛利民手上的动作没停。
杜见锋并非不通情理，便也没再嚷嚷，只站在一旁抽烟。见毛利民半天还没弄好，便有些不耐烦，又不好催，只四处张望。
毛利民拿着扳手，冷不防被拍了一下肩膀，惊得差点把手里东西扔出去。
“怎么了旅座！”
杜见锋没回头，“还好意思说老子，你大半夜一惊一乍的干嘛呢？”
毛利民暗暗捯了口气，又听杜见锋道：“你看那边。”
顺着杜见锋的目光，之间不远处黄葛树下坐着这个人，穿着米白的衬衫，旁边地上放着一个书包。
“瞧着年纪不大，是个学生吧。”毛利民道。
杜见锋“哼”了一声，“大半夜的哪来的学生。”说着，迈开步子朝那边去，毛利民没来得及拦，看看车又看看人，硬着头皮跟上去。
杜见锋走近几步，眯着眼睛看那书包上的字。
重庆联合高级中学。
还是个中学的小孩，可了不得。
杜见锋清清嗓子，方孟韦肩膀几乎不可见的抖了一下，抬起头看他。
哎呦，这俩眼睛肿得。
杜见锋心里惋惜一下，正色道：“你是联中的学生？”
方孟韦不说话，又低下头。
“哑巴了？”杜见锋提高声音。
半晌，传来沙哑的一声，“是。”
紧接着方孟韦又抬头道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老子就长得这么像大字不识的？”杜见锋指指地上的书包，“上面写着呢。”
方孟韦看看自己的书包，不再说话。杜见锋立在一边浑身不自在，所幸回身坐在方孟韦旁边：“你这大半夜的不回家，自己在外面干嘛呢？”
“不想回。”方孟韦声音闷闷的。
杜见锋乐了，“不想回？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，老子想回也没得回。”
方孟韦转过头看他，杜见锋看着他又红又肿的眼睛，道：“男孩动不动就哭，哪像个爷们。”
方孟韦瞪他一眼，可眼睛里含着泪，眼神怎么也凌厉不起来。
“这小崽子脾气还不小啊。”杜见锋呼噜了一把方孟韦的头发，方孟韦没来得及躲，头发被揉的乱七八糟。杜见锋从地上摸索半天，递给他一片叶子，方孟韦不解，杜见锋给他比划。
“拔老根，会玩吧？”
方孟韦摇头，杜见锋砸吧一下嘴，“这也不会？”
夜里寒气大，方孟韦刚刚哭了半天，这会儿觉得凉了，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。
杜见锋瞧见了，伸手扳他的肩膀，方孟韦盯着他往后躲。
“给你系扣子，你怕什么。”
说着，抓住他的领子。
毛利民站在一边百无聊赖，抬眼一看自家旅座怎么动上手了，心里一急便脱口而出。
“哎哎哎旅座旅座，你这这.……是干嘛！”
杜见锋被毛利民一喊惊得手一抖，常年打仗手下没轻重。
方孟韦愣了愣，两人面面相觑，杜见锋起身对着毛利民就是一脚。
“你瞎嚷嚷什么，老子给人系扣子你还反了天不成！”
系扣子啊。
毛利民自知理亏，正待解释，忽然见一辆车停在一边，车灯照的方孟韦的脸惨白。
一个中年的男人从车上下来，对方孟韦道：“孟韦，快跟我回去。”
杜见锋回头想再说什么，却见方孟韦看着他，冲他眨眨眼睛。
这眼睛肿了都这么好看。他心想。
“许是那孩子的家长。”毛利民道。
“嗯，早回去也好，这兵荒马乱的，自己在外面也不行。”杜见锋喃喃。
毛利民回去继续修车，杜见锋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，缓缓抬起手。
一枚扣子躺在手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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